24 年前,美剧《欲望都市》开播。女主角 Carrie Bradshaw 如是为观众描述生活在曼哈顿的单身女性:「她们四处旅游、纳税,愿意花 400 美金买一双 Manolo Blahnik 的细带凉鞋。」看到没,那时候的独立女性都是要穿高跟鞋的。高跟鞋让女人自信。也许,它就像将精神分析与女性理论引入电影研究领域的学者 Barbara Creed 所说的那样,是女性的「菲勒斯」(Phallus)。时间一滑而过。当今天的我们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时,穿高跟鞋的女性迎面汹涌而来的场面却已不多见。就连长久以来少不了高跟鞋的婚礼,也随着越来越多明星和时尚红人的影响(比如,不久前韩国演员孔晓振在婚礼上以 New Balance 运动鞋配 Polo Ralph Lauren 红袜子的照片就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不少的讨论),迎来了「穿球鞋结婚」的浪潮。总之,这不是那个 Bradshaw 用满柜高跟鞋引领女性时尚的年代了!Naomi Campbell 在 Vivienne Westwood那么,我们不禁想搞明白一个问题:女性为什么不爱穿高跟鞋了?是因为街头时尚入主主流时尚?还是因为 #Metoo 运动?或许二者兼而有之。除此以外,还有什么人们尚未发现的理由?在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,我们先试图探究高跟鞋是如何成为女性的象征的。浏览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(Victoria & Albert Museum)的鞋履历史时间线就会发现,早在 17 世纪,无论男鞋女鞋,都有「高跟」。17 世纪 90 年代,沙俄的彼得大帝(Peter the Great)甚至专门颁布法案规定,人们在出席宫廷活动时必须化妆、戴假发、穿高跟鞋。时尚之演变本就具备轮回的特性。在高跟鞋与平底鞋博弈了几个回合之后,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,一度主导欧洲女鞋时尚的平底鞋丧失流行地位,高跟鞋「抬头」。而后,就有了我们在现代时装史中见到的那些经典高跟鞋: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电影中的 Salvatore Ferragamo 楔形鞋;1954 年 Roger Vivier 发明的全世界首双极细跟高跟鞋;70 年代的松糕鞋(这一时期也是运动鞋流行的开端);Vivienne Westwood 1993 秋冬系列发布秀上令超模 Naomi Campbell 惊天一摔的蓝色「恨天高」;当然,还有 Alexander McQueen 生前最后一个系列(2010 春夏系列)中令人生畏的异形高跟鞋。为何高跟鞋就消无声息地从男士主流鞋履中退场,转而成为女性的专属?举例来说,每当谈起灰姑娘的故事,大概没人会把那双梦幻无比又害人不浅的水晶鞋想象成是平底的吧。常识告诉我们,漫长的岁月里,高跟鞋是与女性紧密挂钩的。那么,它也与女性气质挂钩,与「性感」挂钩。有人说,穿上高跟鞋后小腿收紧、脚趾并拢的状态会让人联想到性高潮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,那高跟鞋的确可以看作是「女性的菲勒斯」—— 穿高跟鞋就像体验性高潮一样,身体在疼痛中愉悦,这份愉悦又让女性油然生出一股自信。但与私人领域中的性高潮不同,高跟鞋是女性在正式场合的正式着装。所以,在公共领域中穿高跟鞋的女性是在主动释放「诱惑」吗?这就是英国社会学家 Catherine Hakim 提出的「情色资本」(erotic capital)吗?这是女性在公共场合释放「性感」,借由性吸引力获取所谓的好处吗?这样的局面分明是社会导致的。是谁用「高跟鞋」这样的符号「诱惑」了女性,让她们穿上这美丽的枷锁呢?尽管我已经厌烦了惯以「一体两面」来分析事物,但不得不说,尽管高跟鞋为女性带来了「自信」,它也是父权社会规训女性身体的工具。Roland Barthes 说:「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。」是的,高跟鞋让男性的身体与女性的身体不同。David Bowie 在 1996 年全英音乐奖
穿着高跟鞋表演
对外经贸大学的宋晓萍副教授在《狂奔的女性政治学》(2011)一文中引用古希腊神话中阿塔兰塔(Atalanta)「被迫」嫁人的故事来说明「爱和美成为阻止女性奔跑的最大障碍」。这位擅于疾步行走的女猎手一出生就被父亲放弃而待死,所幸受到一只母熊的哺育才得以长大。她生而貌美,引来许多男子求婚,甚至差点被强奸(所幸她战斗力强,强奸者被她杀死了)。在与父亲重聚后,父亲一心想让她快点结婚,于是阿塔兰塔提出只嫁给比自己跑得快的人(不好说这是一种变相的拒绝,还是传统慕强心理的体现)。墨拉尼(Hippomenes)得到了「爱与美」之神阿芙罗狄忒(Aphrodite)的帮助。女神给了他 3 只金苹果。在跑步实力上无法与阿塔兰塔相较的墨拉尼 3 次丢出金苹果,引得阿塔兰塔 3 次捡起它们。口袋里的金苹果让她的身体变得愈加沉重,以至于输掉了比赛,不得不嫁给墨拉尼为妻。高跟鞋也就是这金苹果啊。当你穿上高跟鞋与一群穿平底鞋的人比赛跑步,怕是再天赋异禀恐也难以取胜。Alexander McQueen 2010 春夏系列从另外一个层面讲,高跟鞋在某种程度上是阶级划分的产物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更有可能「双脚脱离土地」,高高在上。当然,也可能相反。高跟鞋也的确站到了另一边 —— 妓女游离于「得体」的分界,肆无忌惮地穿上种种性感的衣物来展现自己的诱惑力。说是恋物癖也好,说是拜物教也罢,这不稳定的女性主义气质被拉到了两极。总之,高跟鞋与所谓的「劳动人民」无关;而劳动,是接近土地的行为。无论是消费社会中被当作「蜕变成女人的标志」的高跟鞋,还是影像作品中借助镜头自下而上展现「人物」形象的高跟鞋,无一不在透露着性欲是可以被消费的、女性气质是可以被商品化的事实。Jean Baudrillard 在著名的《消费社会》(The Consumer Society,1970)一书中写道:「当前生产 / 消费的结构在这一主题(最美的消费品:身体)上促成了与自身身体不和谐(却深刻联系的)复现表象相联系的一种双重实践:作为资本的身体的实践,作为偶像(或消费物品)的身体的实践。」
秀场上踩着恨天高的模特,一方面是活的「人」,另一方面是活的「物」,她们维系着景观的制造。景观背后的、后现代社会所强调的「意义」,则需要每一位观者思索。曾打造了那双前掌高 4 英寸、后跟高 9 英寸的高跟鞋的 Westwood 说:「对我而言,追求时尚就像在钢索上行走。你也许会在这个过程中摔跤,但只要你能驯服这双鞋,你就能感受到胜利的荣光。」这是她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反叛 ——「以暴制暴」,以对身体的「迫害」来吼出对社会的不满。Bradshaw 在《欲望都市》第 2 季结束时对自己与「大先生」(Mr. Big)恋情的终结作出(暂时性的)结论:「我突然意识到,也许我从未驯服『大先生』的原因在于他无法驯服我。也许有些女人注定不该被驾驭,也许她们需要自由奔驰,直到找到性情相投的伴侣同行。」如今看来,这话多少也有些现下正流行的「躺平」和「松弛感」的意味。就像和《欲望都市》同期播放的《还珠格格》中,小燕子学穿「花盆底」一样,高跟鞋在某种程度上也被认为是要学习、练习,而后驾驭的。也许,在已经如此疲惫的当下,是女人不愿意再学习如何驾驭高跟鞋了。不必强求选择与被选择、规训或被规训,把消费主义与景观社会的框架丢在一旁,打破身体与灵魂的二元论调,回到自身,穿上一双便于奔跑的鞋,让自我亲近大地。Sarah Jessica Parker 饰演的 Carrie Bradshaw
在《欲望都市》续作《就这样...》中
也拿着一双 Manolo Blahnik 高跟鞋
潮流来了又走,去了又回,就像那所谓的「不稳定的女性气质」(法语中,「时尚」一词是阴性)。运动鞋的炒鞋市场尚未停歇;今年 6 月,贝恩咨询公司和意大利奢侈品协会 Fondazione Altagamma 联合发布的《奢侈品研究》显示,2022 年高端鞋履的销售额预计会取得 7.5% 的涨幅。难道,「口红效应」要再度应验了吗?高跟鞋即将迎来新的高峰?也许,历史自有它的一套精密的逻辑,只是我们还没发现其中的算法与规律。如果有一天,高跟鞋的属性变成阳性,运动鞋的属性变成阴性,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